临近年末,李家沟煤矿的矿工们下井前常被提醒,“就剩这两天就过年了,哪怕少出点煤也要保证安全。”
他们预计腊月十八放假,没想到腊月初七出事了。
2019年1月12日16时30分许,陕西省神木市百吉矿业李家沟煤矿井下发生“冒顶”事故。据央视此前报道,当班入井矿工87人,66人安全升井,21人遇难。
21人来自连采队,同班下井24人,只有3个人逃了出来。刘万民是其中之一,他告诉澎湃新闻,李家沟煤矿的矿工们来自陕西渭南市、汉中市的镇巴、西乡、城固等县。还有山东籍矿工。出事的连采队和其他人不在同一个工作面,其他工作面的矿工有人负责洒水,有检查瓦斯,有电工。
刘万民说,连采队平日分两班下井。早班和晚班,一个班10多个小时。每个班下井前都要开班前会,班前会上除了安排当日工作,总会强调安全规范,比如不许带烟火,拉煤车要用网罩住,掉下来的煤要打扫干净,车不能刮到电缆。还会提醒“短掘短支”,做好支护工作,顶上挂防护网,防止“冒顶”。
冒顶,指地下开采中上部矿岩层塌落的现象。《山东煤炭科技》刊发的《炮采工作面初采期间冒顶事故分析与预防》解释了这种事故的发生机理:在煤矿井下工作面生产过程中,因各种因素导致顶板发生离层现象后,下部支架无法起到正常的支撑作业,当支架受到顶部岩体落下力及其他外力时,会导致上部的岩体突然大量冒落,对下部的支架造成强大冲击力,从而发生冒顶事故。
在2018年6月,陕西省煤炭生产安全监督管理局印发的《关于公布二级安全生产标准化煤矿名单(第三批)的通知》中,百吉矿业为二级安全生产标准化煤矿,享受国家激励政策,其中包括在地方政府因其它煤矿发生事故采取区域政策性停产措施时,原则上不纳入停产范围。
按刘万民的说法,矿工们所有的不规范操作都要被罚款,队长下井检查,每天工作结束后,队长最后一个升井。班前会不出席或迟到也要被罚款,1月12号这天连采队有一个人因缺席被罚200元,还有两个人因迟到被罚50元。
下井前,每个矿工要签名,写明下井时间,车和人都要佩带定位卡。
出事那天,刘万民记得签到卡上写着506工作面,他由此判断这是出事的工作面。
[一]
1月12日,刘万民上午8点半开班前会,9点多下井。
李家沟煤矿位于距神木市15公里左右的大寨村,四周山峁环抱,自然环境较为恶劣。此处井田占地15.4179平方公里,东西长约4公里,南北宽约4.6公里。
李家沟煤矿位于距离神木市15公里左右的大寨村
刘万民负责在巷道给通行车辆“拉风门”(开关门),工作地点在离井口约600米的地方。巷道是平的,总体起伏不大。从刘万民工作的地方再向里走一两千米,就是506工作面——矿工们采煤的地方。
下午6点多,有人下井通知刘万民赶快升井。他后来才知道在下午4点半左右煤矿发生了冒顶事故。
刘万民告诉记者,逃出来的另外两个人,一个是车工刘杰,他拉完一车煤出来,返回工作面途中被告知出事了,被另一个人拉了出来。
另一个矿工叫张涛,他负责采购,当日向井里送东西时发现出事,井内烟尘很大,他拦住返井的刘杰,两个人一起跑了出来。
14日上午,澎湃新闻在大寨村寻找刘杰,工友称刘杰被叫去了解情况。当日下午6时左右,记者致电刘杰,询问事发时的情形,他表示暂不方便回答问题。
出事以后,在矿工的微信群里,煤矿让矿工手拿身份证拍照发到群里,到矿上登记、配合调查,直到13日晚上,刘万民才有时间睡一觉。
除了配合调查,矿工们还忙着通知遇难者家属。遇难者有他们的老乡,也有亲戚。
刘万民和哥哥刘万豪都在李家沟煤矿工作,哥哥来得早,2018年农历5月开始工作。他们兄弟俩都是来投奔刘万豪的连襟李国,李国在矿上工作了七八年,这次也遇难了。
李国出事后,刘万豪通知了他小姨子。小姨子1月13日晚上12点才赶到,去大柳塔殡仪馆见丈夫最后一面。刘万豪告诉记者,遇难的矿工被安置在三个不同的殡仪馆。
在距李家沟煤矿70余公里的神木市大柳塔殡仪馆,工作人员向澎湃新闻介绍,13日,多辆救护车送来七具李家沟煤矿遇难矿工遗体,“我们给遗体换的衣服,人被烧脱皮了,看着(外表)都是红的。”
刘万豪的妻子如今想想就后怕,“好吓人”。她和丈夫打算,“再也不下煤窑了。”他们来煤矿上班没有签订合同,也不知道人出事后,煤矿会怎样赔偿。
[二]
刘万豪和妻子2018年农历五月一起来到矿上,刘万豪一个月一倒班,早班8点半上班,晚上七八点到家。晚班下午7点半上班,凌晨三四点或四五点回家。
丈夫晚班回家前,妻子凌晨两点多起床给丈夫烧水洗澡、下面条,吃完饭睡觉。
刘万豪不回来,妻子总是心里发毛,起身去看车回来了没有。
丈夫每天回家都黑黢黢的,他们老家开玩笑说矿工们像那些一年到头不洗脸的懒汉,浑身上下脏兮兮的。
他们不喜欢提心吊胆的生活,但是家乡工资低,虽然有地,但产量不行。去外地打工一天挣百十块钱,来这儿挖煤一个月挣万儿八千,除去车辆维修加油的费用,一个月能剩五六千元。比起去工地打工,刘万豪觉得煤矿的工作“工资快一些”。
夫妻俩有两个孩子,大儿子24岁,2018年刚结婚,小女儿14岁还在上初中。
矿上有职工宿舍,是给行政人员住的,矿工多是在周围租房。矿工段超租的房子每月280元,他告诉澎湃新闻,周围又破又烂的房子都是矿工租的。
段超来自陕西延安,他从18岁开始到煤矿工作,断断续续干到了35岁。他是车工,一吨煤挣12元,最好的一个班,拉了90吨煤,挣了1080元。
当日段超是晚班,下午提前去矿上准备下井做安全维护,结果车刚开到场区大院,就被告知出事了。
对于事故,段超称是很难预想到的,因为他走过了很多煤矿,认为这个煤矿相对安全,无论是通风,还是支护措施,都比较到位。
李家沟煤矿所属的神木市百吉矿业有限责任公司成立于2003年12月5日,并于2013年6月托管给山东鲁泰控股集团有限公司。
陕西省自然资源厅官网显示,2017年7月20日该厅的专题会议上,神木县百吉矿业有限责任公司的神木县李家沟煤矿通过采矿权审批,生产规模45万吨/年。
但据新京报报道,李家沟煤矿发起探矿时间前后,和自然资源部发布的相关文件规定的已暂停受理煤炭探矿权申请时间重合,探矿权涉嫌获违规批复——李家沟煤矿的项目有效期为2007年12月5日至2009年7日30日,而原国土资源部(现自然资源部)发布的《关于暂停受理煤炭探矿权申请的通知》决定,从2007年2月2日起到2008年12月31日在全国范围内暂停受理新的煤炭探矿权申请。
2017年10月13日,陕西秦安煤矿安全评价事务有限公司曾在官网上公布李家沟煤矿安全现状评价报告。这份报告显示,李家沟煤矿为低瓦斯矿井,开采煤层属I类容易自燃煤层,煤尘具有爆炸危险性。
冒顶是采煤作业中多发的事故之一。前述《山东煤炭科技》刊发文章列举了冒顶事故发生的几种常见原因:如切眼掘进操作不当形成空顶;支护形式更换形成顶板离层或空顶;顶板应力较大造成断裂冒落;初采初放期间过度放煤造成冒顶;此外支护不及时、支护质量差、回柱放顶不及时、方法不正确、充填不满等都会导致支柱支撑无力,支架失稳,从而诱发冒顶。
冒顶事故常造成重大人身和财产损失。澎湃新闻根据公开报道梳理,仅在2012年到2014年两年间,陕西省至少发生过3起冒顶事故,共造成5人死亡。
2017年3月7日,陕西省安全生产委员会下发《陕西省安全生产委员会关于对全省煤矿开展全面安全体检专项工作的通知》,部署全省煤矿全面安全“体检”专项工作。百吉矿业的名字出现在通知公布的“正常生产、建设煤矿名单”中。
澎湃新闻注意到,前述通知特别提醒榆林市应注重预防大面积冒顶引发事故,检查煤矿是否查明井田范围内及周边采空区悬顶、积水和有毒有害气体等情况,是否按防爆墙标准构筑永久密闭墙,是否建立采空区顶板监测制度,是否建立遇到大冒顶征兆及时停产撤人的制度。
[三]
这是段超此生经历的最大矿难,这17年间,他兜兜转转离开又返回煤矿。
段超的父亲曾经也是一名煤矿工人,1994年同样因为冒顶事故,被砸伤脊椎,半身不遂。这些年家里靠低保过活。
2018年农历三月,段超骗家人和朋友一起到榆林毛乌素沙漠种树,离开家。直到和他一起出来的工友回家后,段超妻子才知道丈夫去煤矿了。
她不同意丈夫下井,家里已经有一个人因为煤矿吃亏了,劝他回家。丈夫不肯,因为车钱还没赚回来。矿工的车是自己买的,他花了将近1万块钱买的旧车,又花了一万块钱维修。
每天上班,根据煤的产量,少的时候一天拉四五车,多的时候七八车。每车大概六七吨,也可能八九吨,保证不超载,一吨12元。
段超是一个迁徙的矿工,这个矿停了,就到下个矿。2018年三月初三离家,如今已经换了五个矿了。
走了5家,都是中小型煤矿,大矿很难进去。
妻子劝不动丈夫,和丈夫视频,看到丈夫瘦得厉害。离家前有190多斤,几个月后就剩140多斤。她带上孩子,开始了和丈夫一起颠簸的生活,三个月跟着丈夫换了三四个矿,搬了三四次家。
一年下来,之前在其他煤矿还有8000块工钱没拿到手。干到年末,入手不到6万,除去车辆维修、加油费、生活费,只剩不到两万块钱。买车的钱,刚刚回本。
段超每到一个矿,都要提交一个月之内的体检报告,煤矿重点关注心肺状况。
之前和段超一起到煤矿应聘的两个老矿工,因为肺的指标不合格,没被录用。煤矿给矿工买保险,段超此前的矿,从他的工资里扣除300元买保险。
段超每天下井时会戴防尘面罩,通常面罩里会放一片滤棉,一天下来,面罩里的滤棉会有“一层黑油”,段超不放心,就放两片。面罩几十块钱一个,能用半年。滤棉一天一片,一片1.5元。
防尘面罩和滤棉都是矿工自己买的,段超说早些年矿工根本没有这个意识,“煤矿工人拿命赌明天,赌下来还没赚到钱。”
1月14日晚,央视新闻发布消息称,陕西榆林神木公安局当天对神木市百吉矿业有限责任公司法人张某某和神木市百吉矿业有限责任公司李家沟煤矿矿长胡某某、安全矿长王某某、生产矿长牟某某、总工程师屠某某、掘进队队长张某某6人刑事拘留,并冻结企业银行账户。目前,案件正在进一步侦办。
这次事故后,段超暂时没心情再做煤矿了。他和妻子还在矿上等通知,调查没结束,矿工们还不能回家。
(文中出现的矿工皆为化名。)